〔东凯〕东单男孩 下
东单男孩系列正篇完结 一切虚构 虚构 虚构
Warnings:非现实向大年龄差
或许会有小王视角补全剧情
我总跟王凯谈及自由,除了吃喝拉撒“睡”,这大概是伴随我们最切身的话题了。他给我讲他的反抗与出逃,表情是骄傲的,讲他如何跟那群满腔热血的年轻同志搞平权,“我们的组织有11个人,核心成员有4个,领头的我们叫他“鸡冠”——基中之冠嘛!都要留相同的发型和统一的服装,知道阿姆斯特丹的’运河游行’么?在阿姆,八月,所有的店铺都插着彩虹旗,酷儿们戴着五颜六色的假发,从Westerdok到Oosterdok,到处是歌舞升平。可在中国太难啦,连一条街都填不满。鸡冠教我们做海报和卡片,印宣传册子,像男科医院的小广告一样。可我们不想每天在屋子里赶工,想穿着制服出去练操走方队喊口号唱歌!我十七岁就从家里跑出来,和他们扯着旗子徒步去九江,为什么是九江?我也不知道,只是想顺着江走。那为什么要徒步?筹钱喽,拿到钱,我们大吃大喝一顿,再舒舒服服泡几天池子,剩下的钱买通交警,就能去游行。”
“那是最有成就感的时候,街上的人,嘴巴张的有这——么大,”他故作夸张地托着脸,像《呐喊》里的黄色小人儿,“有些被感染了,就扔掉公文包,加入到队伍里,音乐是一定要有的,就是要吵吵嚷嚷,让整座城都听见!”
说着说着就站起来,眼睛亮得像迷途之人的长明灯,“可每次,不到一下午,就有警察来赶我们,抓回去拘留,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组织的人就越来越少,最后只有我们四个大半夜去大学城贴海报。”
我捏他皱起来的苦瓜脸,这小子还是个正义卫士,“报备了吗?”
“报备?”
“搞游行不报备,警察不抓你还留着你?”
“谁晓得那些,我有一双手两条腿,在街上走走唱唱,难道还犯法了?”
这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无拘无束,站在沙漠里也能看到喷泉,不给我,我就自己去讨,讨得来分给天下人,讨不来和天下人同喝一碗汤。是我没有的,没想过的,想过也不敢做的,做过也不彻底的事。
他就像从巢里掉出来的鸟蛋,即使豺狼虎豹,第一眼也当作父母,然后漂洋过海地去找被他丢掉的窝。翅膀像利爪,尖喙变成獠牙,陆上的人把他当食肉动物去打,他就用骨子里的野劲儿去还击,然后快乐地逃跑,要逃去哪里,自己也不知道。
王凯陪我在公园里承受了几天注目礼,回去他就抓着我,“怪吓人的,你是什么名人吗?”我点点他脑门儿,“是怪我老牛吃嫩草了。”
他便跑去摆弄我的拐棍儿,作势要折断,“你又不瘸,每天拄个拐干什么?”我笑着说这就是丐帮的打狗棍,不拄谁知道我是帮主。
“还是帮主?”
他扑过来缠在我背上,一双弹钢琴的手挠我的痒。
“看你有多大能耐,吃俺老孙一棒!”
小猴子磨人,我便丢了姥姥的拐棍儿。不知这孩子之前都吃什么挨过来的,搬进家里居然又长了几公分,好在没超过我这山东大汉。他乐呵呵地用手在我额头比了比,说我再长几厘米你就得踩高跷了,我就抱起他在屋里转,不管他张牙舞爪地拍我说头晕头晕。
“就算个头追上了,年纪你也且追呢。”
想起他身份证上的生日,虽然高中毕业证没拿,也到了上大学的年龄了。我敲打他好几次都被转移了话题,最后捏着脖子把他按到报考信息上,让他闭着眼选。数学不行,那咱们就文科,地理不好,那老师给你恶补总成吧?可他还是哼哼唧唧说我的志向不在三尺学堂。
那你要去哪儿?
见我皱眉了,他便软下来,说你知道,我不是什么栋梁之才,就是运气好,碰到你,这世上还有几个伯乐啊。
我笑笑不置可否。他是一块璞玉,只是给自己设了太低的限,真要发光的时候,怕是我藏也藏不住的。
王凯眼珠一转,拿起我方在赶工的本子,“要不我也去当个编剧?不行,我没那么多闲话可说,不如……你看我这张脸,能当个演员么?”
他知道我半路出家,在中央戏剧学院当了个高龄新生,也是不爱抛头露面,演了几部不温不火的戏后便转做幕后,这几年在业内混的还算可以。这一行近年都以“老师”相称,冥冥中也注定了这半生的操劳命。
“怎么,想当我的师弟?”
他听到这字眼竖起耳朵,在报考单上画了一个大大的✕,蹭过来。
“师哥——”
那时我在筹备一个追寻名伶的案子,之前玩乐时结交了不少票友,带他去听戏,他不懂所谓“南麟北马*”,说起“四大名旦”却知提起林均甫、朱琴心,我说春阳友会知道么,他说包丹庭我是知道的呀,顶有名的富商,我一面惊讶他包罗万象的小脑瓜,一面叹没机会听一场冻云的《失空斩》,“即使被轰出去也是要叫好的。”
一日回家我看他鬼鬼祟祟地埋在床上,掀开却看他眼上涂两抹嫣红,见了我笑个不停,挥舞床单,飒纚亮相,道,“你就是我梦中的铁镜公主。”
我知道他看了我初出学门时演的电影,那时形容清瘦,演技也青涩的很,纵是练了老生的架子也撑不住那份台风,倒被这小猴子看去取笑了。抓着他的脚腕压在床上,你叫我什么?什么?
“铁镜公主,请闭上眼睛。”
不闭,他便用两手遮着,清清凉凉的舌尖探入我口中,吻得窒息才作罢。
“我真想当演员。”
他有梦想,这是我由衷开心的事了。便不遗余力地辅导他,脑瓜是顶聪明的,好学起来那股倔劲儿也让我佩服。等真的拿到中戏的录取通知书,却比我还惊讶。
“我真能叫你师哥了?”
戏剧学院杂事儿多,每天接送王凯去学校,他跑到半路又折回来,扔下三本书又换上两本,“不回来吃饭了!”看着他饭盒叮叮当当跑进那片爬山虎,竟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十岁。我特意告诉主任盯着他,“捣乱就罚,越狠越好”,恩师就摇摇头,说这孩子跟你当年一样。
“怎么个一样法?”
“蔫儿坏。”
玩笑归玩笑,我们都能看出他是个好苗子,又有股闯荡劲儿。临近毕业给他联系了几个试镜,竟都中了,他撇着嘴说这都什么呀,娘娘腔,偶像剧,不演。又翻出半张报纸问怎么家里没瞧见这本子?我看编剧是你,就剪下来了。我拿过来扔了垃圾桶,说署名是我,又不一定是我写的,他便满头问号了。
“规矩如此。”
他似懂非懂地跟着念,一周之后还是拎着大包小包我给他备好的衣服热水袋去了片场。
“规矩如此。”
从家到片场的路上王凯雀跃得像只小山羊,“这回你就能在电视上看到我了”,我给他点好了吃住的钱,说不够就打电话,“肯定够,你上次给我的还没花完”,不依不饶地说可我想你了怎么办。
“我能每天给你打三个电话吗?”
“就三个!”
我笑他还像个没断奶的孩子,他在电话里讲只有他那双眼睛能瞧见的新奇事儿,一开始总控制不住,三个又三个,想是日程忙起来,变成一早一晚,最后便只剩睡前一句晚安了。
王凯第一次从片场回来,浑身脏得像个小煤球,只说累,澡也不洗就扑在床上。那时我刚回过老家,腿上旧疾又重了几分,姥姥的拐棍儿还真派上用场了。他眯了一会儿,看我当当当地敲着拐给他做饭,就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抢刀,举着刀灵光一闪。
“咱养条狗吧!”
“威胁我?”
第二天他还真去狗市儿带了条看不出品种的小土狗回来,又凶又吵,“一个小泼妇”,他这么说着还是喜欢得不行,拉着我出门,“我遛它顺带着遛你”,我就打他屁股说没大没小。给狗起名叫婉君,“真能像名字似的温婉可人就好了。”
我总记不住婉君的名字,偶尔乱叫“毛毛”,“乖乖”,他就一遍一遍强调,我见他较真的样子就笑,摸摸他颇有男子气概的小腿,说谁叫它了?毛毛,毛毛,不是挺适合你的?
他哈哈笑着抢我的拐棍儿,婉君也不给面子,听了“毛毛”就摇头摆尾地凑上来。如此之后我在家里唤一声“毛毛”,一人一狗在膝下抬起头,倒也是有趣的很。
婉君被他一手养大,竟也沾了点他的脾性。有一年清明我忙得焦头烂额,忘了回去祭祖,不想父母找上门来,从不孝不伦骂到六亲不认,连杂种之类的话都说出了口,叫我立刻打包行李跟他们回山东,“没个家,没了根,一个人在北京漂着,还干那些龌龊的事儿,算什么!”
不想门锁却在这时响了,王凯穿着睡衣,看着在外面冻了有好一会儿。我正怕父母质问他又闹得天翻地覆,却见他松了链子,“毛毛,去!”
婉君的吵闹劲儿这时反倒派上了用场,也不管谁是不速之客,把二老气得摔门就走。王凯在一旁憋着笑佯装不知情,我摸摸他脖子,说你可是吓跑了公公婆婆,这还没过门呢。
“我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狗杂种。”
“怎么又变成毛毛了?”
他这种性子我担心了好久,怕他太过自由,天不怕地不怕,总会惹上些斤斤计较的人。可又舍不得抹掉这种魅力,我叫他“小疯子”,他就努努嘴,叫我“老疯子”,我知道我们不是别人眼里的正常人,但现在的他就像年轻时的我,我拥抱着他,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毕业那年春天他拿了车本,我接他从学校回家,他手发痒地抓着我的胳膊,说要上路试试,不练手就生了。我笑说你练成了熟练工,难道要给人家当司机么?那活儿又累又枯燥,你肯定是受不了那个苦的。
“谁说受不了?”——话题便又转到算命先生说他少至青年必奔波辛劳上了。拎起他细长又敏感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脑子里却是他劈了指甲,把家里的丝绸床单勾出一条条丝的样子。就握住亲了亲,替他绑好安全带。
“嫌我这个司机老了?”
他对从我嘴里说出的一切有关年龄的话题都招架不住,忙说不嫌不嫌,眼巴巴地看着。我心里发笑,第二日出门坐进副驾,看他一脸懵懂地站在那儿。
“不是说要练练手?”
他瞪大眼睛,接过钥匙就迅速插进去,一副生怕我反悔的样子。“手刹”,我提醒他,他鼓着腮帮子嘟囔我知道了,伸手挂档,在掌心转了一圈冲我眨眨眼。
“这个,你教的比驾校早。”
如临大敌地把前后倒车镜看个遍,握方向盘的姿势和我一模一样。“路不太熟”,他说,“那就先开去公园,闭着眼都能摸到。”我知道他想给那帮男孩们看看,这一路开得颇为稳当,到了扬起头把钥匙拿在手上转,“怎么样,看不出是新手吧?
“比我想的好。”
他得意的样子我总是看不够的,替他按了锁,不去接那钥匙。
“那这车以后给你开吧。”
我说不清我们的关系,我是他的伴侣、老师、监护人,抑或爱人,其实都无甚分别,即使在做(L)爱时他深情激动地唤我“叔叔”,或者更让人耳根发热的字眼,我们也有不了一个孩子。即使我的年纪确已可以做他父亲,他生起气来也从不记得这一点——把两片嘴唇一抿,眼睛冷冰冰地向别处瞥去。
“说的对,我算什么啊,你家养的雀儿?”
我宁愿他晃晃我的手臂,“老师,我要那个。”
“还有呢?”
“还有那个。”
我宁愿他掏空我,跟我索取他所有想要的,我愿意给,除了足够长的年岁,我想我能给他一切。
那天剧组放了长假,他得闲在家窝了一下午又跑出去,回来我正洗着茶壶,他在厨房里转圈,家里光线暗,碰翻了果盘,我手一抖,心脏就像钻进一股冷风。把茶壶搁下说你趴床上去,他跪在地上掏橱柜下一颗橘子,表情委屈又兴奋,“趴着做什么?”
我没回答——他最近总是夜不归宿,我问一句,就长脾气地搪塞回来,“和朋友玩儿去了。”什么朋友?哪里的朋友?又是去哪儿玩?这些怨妇似的话我是不屑于问的,可他最近花销确是像流水一样,虽然我招架得住,心里的疑惑还是免不了。
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把橘子扔开,扒下他的衣裤,这具身体我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如今却无端生出些陌生感来。右腿吃痛弯下身子,他竟把我向外推,还喊着你做什么。我彻底被惹恼,在他屁股上留下五个指印,本是平时开玩笑也会做的举动,他大喊大叫像带了羞辱似的,直把我踢下床才消停下来。
他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开门想跑出去,想了想又转身,把我扶起来。
我回头看那只被压烂了的橘子,想起他得意的翻着那本卡夫卡,说“我是自由的,那便是我迷失的原因。”
他是我养的雀儿吗?
想是那天之后他也自我检讨了一番,年轻人爱玩,毕竟差了一轮多,我也跟不上他们的节奏。我能看出王凯试着把我拖进二十代的圈子,像我曾经带他听戏,逛博物馆一样。前些日子朋友替我寻了一位中医,针灸加正骨,腿痛好了不少,他心里便痒起来。那日不知道从哪儿得来个地儿,天快黑时才栓起婉君,拉我出门,“那拐棍儿就丢下吧,有我呢。”
古人二十年目睹的怪现状,我快五十才得见,名为酒吧之所,确是一番“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他让门口服务生在我手上扣了一个章,又绑上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
“我牵着你!你牵着我!”
一进门,嚯,不想外面门可罗雀,底下别有洞天,都是些年轻男孩,衣着暴露地相拥乱舞,刺眼的霓虹胡乱扫射,一个光圈照下来,我用手挡着眼睛,“那怪物要向我开炮了么?”
他咧着嘴笑,眼中光彩熠熠,“老师是大明星了。”
走到圆台子上,一群人见了我俩都覷着让出条路,他伸出手,故作正经地颔首,“可以邀请您和我跳一支舞吗?”
“非常乐意。”
在他没课我也有空的下午,我常教他些简单的舞步,慢三,国标,起兴了搭着肩膀跳拉丁,他佯装恼火,说老师狡猾,净教的是女步!我捏他鼻子,说你也可以自己学,你也可以去跳,去快活,但总得给我留支舞吧。
他的步子总慢一拍,四肢也僵硬,但姿态是美的,像蹄子凌空的小马驹。怕他摔倒,我把地毯换了加厚的羊毛,他更有恃无恐,我一手推着送出去,他就像出笼的鸟儿,毫无章法地转圈儿。
转晕了向后倒,把我也拽着摔在他身上,笑嘻嘻地抱着打滚。
“老人家体力好得很呢。”
可这舞台上,不见华尔兹,不见探戈,都抱在一起随意摆动,我一时不知如何跳是好。他竖起耳朵听着节奏点头,一只手递给我,另一只松松地在我扣子上一勾,右脚后退,弯起膝盖。
歌在唱什么,我听不懂,我想他也是。小鬼头总爱心血来潮地考验我们的默契,抓着鼓点,如梦如幻地看向我,眨了下眼睛。
“Rumba!”
一身大汗淋漓地下台,都摆着手说不行了不行了,他驾轻就熟地点酒,瞄我一眼说可没红酒啊,凑合喝,我抿一口,酸酸甜甜饮料似的,便也做一把年轻人,把一堆不清不楚的颜色往肚子里倒。这饮料还真能醉人,不一会儿他就开始跟一旁的鬼佬展示英语。我拍一把他脸蛋,热得发烫,他是开心了,嘴一直没合上,毛茸茸的脑袋瓜往我怀里顶,嗓音粘腻地叫“老师”“叔叔”“老头子”,旁边走过来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儿,毫不客气地捶他肩膀。
“什么时候来的!今儿没叫我啊!”
人他定是熟识的,看看我,支支吾吾说些寒暄的话,那人也是喝了不少,把脸凑过来打量我,问这你亲戚?
“管着吗你!去去离远点儿。”
“这么大岁数,带人家来这儿找乐子。”
那人顺了我剩的半杯酒,被他一把拍在桌上。
“是我男朋友!”
“那你可得搀好你这男朋友,别哥们一蹦给撞医院去!”
那人哈哈笑着走了,他气得脑袋冒烟,把杯子一扔就去揪那人领子,我给拽回来,气什么呀,本来就是,我看这里边我是最老的。他怔怔看着我,还有点歉疚,说老师,你是不是觉得这儿特吵,特闹,我下次不带你来了,你不喜欢闹,我们去安静的地儿。
“没不喜欢,你不开心?我挺开心的,活动活动筋骨,年轻好几岁呢。”
他真好哄,又笑了,大大地亲我一口,说老师你真好,埋在我怀里就不起来。
这里好像永远没有散场,天从黑到蓝了,还有一群人跌跌撞撞地挤进来。他放下手腕上的绳子,说老师你在门口等会儿,然后小跑着跟几个还不知疲倦的男孩儿打招呼,我远远地看他们敬烟,你推我搡,笑着我听不懂的流行词句,心里就像凭空生出一条缝隙,北风钻进来,落下一片叶子。
然后他踹了其中一人一脚,目光掠过我,仓促地跟几人道了别,灭了烟跑过来。
“耳朵能听见吗?”
“还是嗡嗡的,像在坐飞机。”
“我也是!”
他塞着耳朵冲我喊,笑嘻嘻地伸手拦车,关了门才一头倒在我腿上,鼻息里全是醉意。我抚着他从射灯中回来的黑发,数一盏一盏飞驰的路灯。又是一场天亮,但头脑却可悲地清晰起来。
我的男孩长大了。
又是一个他不在的晚上,我遛过婉君回家,是秋末暖气没来的时候,听医生嘱咐烟也很少抽,可他不在时,我面对着空荡的房间,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看了眼日历,不知又上什么戏,或是到哪儿玩了。
睡梦中门口窸窸窣窣,我本来浅眠,被子湿冷就睁着眼睛数山羊,想着莫不是入室盗窃,便拄了拐杖,摸了把刀凑过去。敲门声停了,锁眼一阵混乱的吱戈声,然后是他话不成句的哭腔。
“你在吗……”
“老师,你开开门……”
我忙把他拖进来,一身酒气,醉得不成样子,进门就蹲到桌子下缩起来,我问他洗澡吗,他点头。
“自己能洗吗。”
他摇摇头,看我勉强撑过来,赶忙从桌子下爬出来,说能,能。
出来时一丝不挂,我瞥了一眼,衣服全湿淋淋仍在浴缸里,他把浴袍系得紧紧,跌跌撞撞想抱我到床上去。
“天快亮了,我看会儿书。”
其实离天亮还有很久,我却没了半点困意。
“睡吧。”
清晨睡醒,他又不见了。我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去东单公园了,便拄起拐杖,想遛一圈回来再去那中医那儿。难得的好天气,附近的老人也来活动筋骨,牵着雪白的小狗,一家其乐融融,小孩儿举着糯米糕,蘸了满满的白糖,长安街仍是车水马龙,北医还是默不作声,什么都没变——我脚步轻快起来,远远见亭子里围了好些人。
被人群簇拥着的,一件绿色的飞行夹克,面容却模糊得像一团雾。
是……四季青么?
我快走两步,想逮住那个从两千年逃走的人,问问他那辆拖板车还在吗,你捡来的命被你拿去做什么了?可双腿怎么也支撑不起全身的重量,我去抓那抹绿色的生命力,却只抓到一片坚硬的砖石。
在医院醒来的第三天,我才见到失魂落魄的王凯。这几天已差不多给足了自己心理安慰,无非是下半生要在轮椅上渡过,所幸不用截肢,还落得个全乎人儿。我就想姥姥这只拐棍儿,难不成真有什么魔力,要人一辈子都做一只没有腿的鸟。
正和临床聊天,他风风火火冲进来,看见我却不敢靠近一般,一步,一步,摸上那双腿,然后歇斯底里地爬上床。他模样又好看了不少,英挺的鼻梁,正气十足的眉,不像男孩儿,像个大人了。
下一秒我便后悔了,他扯下被子,“你起来,起来……你别吓我。”
他像天塌了一样哭着,说“你混蛋”,点滴差点被拽下去,我想去捂他的嘴,或是抱着他,身子却怎么也撑不起来,积淤多日的复杂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你闹够了没有!”
有人告诉我,手术同意书签字的时候,他在走廊里大闹了一通,撕了单子摔了笔,还吵着要见主治医师,见完之后整个人就蔫了,让护士搬来个小床,晚上睡觉就在那张床上,我一翻身就站起来。
“要喝水吗?”
有一晚我被什么声音从梦中唤醒,发现是他在哭,挪蹭着支起身子,“怎么了?”
他整张脸皱起来,比我把他关在家里让他背一整本电影史都难过,眼睛红得像兔子,用袖子擦着,扑到病床前。
“我不说!”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床太硬了?又想家了?你上来,我往那边挪点,搂着你睡。”
“我自己睡……我自己……”
他吸吸鼻子,抬头看我一眼,刚憋回去的眼泪就又流下来。
“就一晚上……”
然后脱了衣服,赤条条地缩进我怀里。他身上暖洋洋的,一直在发光发热,黑暗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灯泡似的盯着我看。
“闭上,睡,你躺不住我明儿办出院,咱回家养着去,这儿我呆着也不舒服。”
“我呆得住,不回,刚办的住院手续。”
我知道那晚他根本没睡,迷迷糊糊的,一张脸贴过来,蹭着我下巴,鼻子,嘴,像要把两块肉揉成一个似的,然后换成手,画我的五官,在满是皱纹的老脸上蹭呀蹭。
就抓住那只手,一根一根扣紧握好,闭着眼笑,“想分我点年轻呀。”
他就不动了,也不吭声。
脸上又是湿漉漉的一片。
不到两个月我便办了出院,再呆下去他先熬不住了,瘦得脱了形,像只小猴子,整日整夜地发呆。有时我在他眼前晃晃,都要愣一下才热情地抬头,“要什么?”出院时把医生的嘱咐都记在本子上,我反倒像丢下了心里一块石头,常跟他提些无理的要求。这时他就皱起眉,像我照镜子时眉间那道川。
“医生说你要静养。”
确确实实是“静养”,王凯不再用我从一个老克勒手里淘到的点唱机放石玫瑰和地下丝绒,连笑的时候都捂着嘴。“又不会震断我另一条腿”,我把那张总是喋喋不休的嘴撬开,敲他的牙齿。他就嘿嘿笑着捏我的手,顶温柔的力度,从掌心捏到指尖。
“跳个舞吧”,我说。
“你又不……我得有舞伴呀。”他支支吾吾生怕说错了话,但我看得见,他眉毛兴奋地挑了一下。
“坐着看着,不算伴儿?”
让他推我到储物间,黑胶碟作墙饰真是美丽又可惜,好久不听有些曲子都忘了调,随手拿一张他便笑眯了眼。
“不还是伊基波普。”
关门时我扯上半截窗帘,“做什么?”他问。
“没法把你抱起来转了,你就对着影子跳,跳给我看。”
“影子多傻,老师不指导着,我怎么跳得好?”
他勾起嘴角,小主意冒出来,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冬天的围巾,一头放到我手里。
“要放风筝啦。”
歌本是不适合跳舞的,但他踩着影子,一顿一促竟模糊找到了节奏。果真放风筝一样牵着我,力道猛了些,那轮椅就像看见红布的公牛,直直冲过去,在他手下转,像我刚换了地毯,他转到头昏晕在我怀里时的样子。我不说慢点,慢点,他就毫不客气地让我横冲直撞,轮椅在他手里轻得能飞起来,跟着那条红围巾,追他灵活的脚掌。
他不看影子了,眼睛一直留在我身上,唱着上车吧,我们去做乘客,穿行整个城市,我们会看到那明亮,却空洞的天空,我们会看到星星。
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把额头抵在我的唇上,温顺又虔诚,说老师你看,今晚夜色真美。*
在家里修养了半个月,客人反倒比平日多了,他把婉君栓到阳台,待人接客也圆滑了许多。我就不调侃地称他“犬子”,只说“这是我亲戚”,谁也不在乎哪条线能顺到一条流上,但我和他的血液,确确实实已经连在一起了。
那天送走一位同乡的制片,他把一箱青芒搬去厨房,我突然想起来,开他的玩笑,“这位大哥要做个医疗剧,你跟我身边也进了不少趟医院了,安排你试个镜?”
“我不做演员了”,他说,把芒果箱踢正了,掏出一捧莲子洗了装进碗里。
“你怎么回事?”我料他还是那没长性的脾气,问他又是玩玩而已么,他却摇摇头,冲我伸出手,剥好的莲子干干净净地躺在手心,“你说的,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有的东西很昂贵,但我想要更珍贵的。”
傻孩子,傻孩子。
我把他拽进怀里,如果可以,真想像以前那样,抡起他在屋里转几个圈。
大概这也是我失去后才得到的,他突然无法控制地大哭起来,给我讲了很多,很多,他不成熟时为了面子挥金如土,也像所有年轻人一样爱好名牌,甚至开始瞧不起公园里无所事事的“烂人”。他曾想给我买一只新轮椅作生日礼物,回过神来才发现囊中空空,他说我住院时他从没合过眼,第一次觉得死离自己这么近,不是觉得我老,他一直知道他爱了一个老头子,就是看到单子上的年龄就害怕,光是想“万一我死了怎么办”就能想得整晚睡不着觉。
“你一定要活得很长很长,”他还是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就恶狠狠地威胁起人来,可这次我却被他的小技俩吓得红了眼眶。
“不要让我追上你。”
我们又回到了东单公园,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连大栅栏都要改造了,这儿却还老旧得跟我来时一样,假山还那么假,臭棋篓子们棋还那么臭。王凯推着我散步,小径旁三三两两都是生面孔,反倒我俩才成了怪物似的。他突然指着长椅上一个人,说老师,那不是——
“阿明。”
对了,他还在呀。过去打招呼,阿明比我们还惊讶,激动得原地直蹦,可眼角的细纹还是暴露了时间。蹲下身子抓着我的手,叫“老师”,您常来吗,我以为你们都不在了,今天来办事儿顺便路过,没想到居然能碰见您,还有……小光一,真好,真好呀。
听他从前的外号我俩都乐了,“已经不小啦。”
沿着园子慢慢地走,阿明讲了很多我离开后的事儿,妙妙前年回老家了,还没结婚,听说遇到一个不火的相声演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话特别多,学他家那口子说话,嚯,嘛呢——妙妙自己就爱逗闷子,这回终于找到个比他能说的了。”还说前些日子有报社的来采访他,“我不是在做志愿者吗”,说没想到我们这些人也有能拿上台面的时候了。
告别的时候阿明凑到王凯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我问他,他就眨眨眼,说秘密。看着阿明离去的背影,就觉得时光荏苒,那时他身边,好像总有个眉眼清秀的男孩儿来着,会唱歌,偶尔背一把吉他,可如今也不知流浪去什么地方了。
我就想起和王凯相遇那年,他叽叽喳喳地在医院里乱晃,活泼得不像个病人。他说你叫什么名字呀,你的声音特别好听,叫我的名字肯定也特别好听,我不喜欢我的名字,如果你叫我一下,说不定我就喜欢了。我正翻着病例看他有没有别的地方出问题,说王凯,小王凯,你再不安静点儿我就让护士给你打一针哑巴药。他真相信了会有这种药,抿起嘴,眼睛瞪得像头气势汹汹的小山羊。十分钟之后又把这茬忘到脑后,两只手搭在我肩上,用医院的拖鞋踩我的后脚跟。
“什么时候放我回家?”
他像一只自由的雀鸟,挣扎着,奔逃着,一头撞进我的怀里,我曾想拴住他,可砍了翅膀他还有双腿,锁上双腿他还有一颗会飞的心,所以我放手了。他却自己飞回来,伸出他满是勋章的,带伤的脚,说我的掌心才是他的家。
花了很长时间,也许直到现在,我才把他无端的愧疚抹掉,他总说自己做了太多傻事,“南墙已经摆在眼前了,我非要去撞一撞才回头”,我说这才是年轻。他生自己气时也可爱的很,抱住我硬邦邦的腿不撒手,说你原谅我,先原谅我,孩子气的一点儿不像个已经三十的人。
“原谅什么,又偷偷溜出去玩,弄得谁魂不守舍了?”
“不是……怎么会,再也不会了。”他知道只是玩笑话,还是急急地辩解,然后把脸埋在我手里,闷闷地说,“让你等了太久。”
“谁说我在等你了?”
话是逗他玩,有时我自己也在想,这世上真的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么?等他安定下来的日子,我从没厌烦,或急躁过,只觉得能看他长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若是到头他告别我这座笼子,那也无怨无悔,因为我本就一直在等,不是年华老去,不是某个特定的人,可能就是一种模糊的,不用再漂泊的状态。
所以我会想起,却不会怀念。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这片土地上,从不缺少美丽而热烈的男孩儿们。
*「南麒北马关外唐」:京剧老生三种表演流派的名称,“南麒”指麒麟童,即周信芳 ,“北马”指马连良 ,“关东唐”指唐韵笙。
包丹庭:京昆名票。曾从王福寿学文武老生,并向侯俊山问艺。原为春阳友会票房之票友。
张伯驹:别署冻云楼主,余派老生。四十生辰时票演《失·空·斩》的孔明,而以王凤卿的赵云、程继先的马岱、余叔岩的王平、杨小楼的马谡为其傍演轰动一时。
*Iggy Pop《The Passenger》
Get into the car,
We'll be the passenger,
We'll ride through the city tonight,
We'll see the bright and hollow sky,
We'll see the stars that shine so bright,
You know it looks so good tonight.